第2章 墓碑

作者:老诗 | 发布时间:2018-07-19 14:40 |字数:3433

    梁远航的坟找到了。

    坟地四周长满了荒草,墓碑很小,几乎被荒草包裹了。陈深从工具包里摸出了一把新柴刀,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墓碑上的字露了出来:

    梁远航之墓,妻方桂枝携孝子:梁肖北,孝女:梁肖南泣立,一九八六年冬至。

    收拾停当,陈深找了一块干净的山石坐下来歇歇。林霜默默站着,看眼前孤零零隆起的一堆土,内心荒芜。如果没有那墓碑,谁会知道这一堆土里裹着的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生命?而如今,这个风干的灵魂又在哪里呢?他可曾出现在他妻子,他的儿女深深浅浅的梦境?

    风过山岗,墓草悸动。

    天似乎要变了,漫天的云黑沉沉压过来。

    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深忽然问:“林姐,你说,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嘛?如果有——”他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到墓碑上,“他……知不知道白姐要回来了,还有,他能不能认出她来呢?”陈深是林霜的司机,二十来岁,小个子,大眼睛,机灵的样子,但此刻,他的大眼睛里全是忧伤和迷茫,看上去,有没有灵魂的问题难住了他。

    林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她的目光在很远的地方游荡,慢慢吟道:“当我渴了/我必须饮下/你这墓墙里流出的/清泉。”陈深听了心头一冷,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墓墙边。林霜站起来了,她拍拍身上的土,目光还在幽远处,说:“我们走吧,白姐该到了。”

    一辆最新款的红色宝马在马路上飞驰。车里,林霜似乎正沉浸在飙车的顶级快乐中。雨终于下来了,只一忽儿的工夫,雨点如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在车顶子上“乒乒乓乓”作乱,白闪闪的雨花在车窗玻璃上锋芒毕露。林霜向外瞧瞧,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有点泄气,拍拍方向盘。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机场,雨基本收了。

    飞机准点到达,林白从过道里出来了,林霜远远看见,兴奋地挥手。林白戴着一顶薄花呢小帽,着一套纯白西装套裙,上装领口有一个小小的剪折,饰两朵镶银边的黑碎花,衣服虽素,但整个人看上去有着精心的端庄与时尚,还略带几分异域风情。她手里只挎一只精致的黑色手包,款款地走来。

    林霜快步迎上前去。到了面前了,两人却只是相视一笑继续并肩向前走。机场和西蒙的距离不远不近,宽阔的马路两旁,梧桐树华盖亭亭,刚刚过去的一场雨水把她们清洗得极为清新爽利。

    天色暗了下来,当第一盏街灯亮起来的时候,车子在一幢大楼前停下。

    白鹭,新装修的办公室豪华气派,桌上一棵造型别致的南天竺生机勃勃。墙粉白,挂着一幅苍劲的字:商海扬帆。林白看了一会,皱眉问,我看这人的笔力雄健,为什么写这么俗的四个字呢?林霜“咯咯”地笑了,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幅字,这幅字有来头,是西蒙市委书记在招商会上亲点何远鹏写了,特意送给白鹭的。

    “何远鹏?”

    “市委秘书长。书法名气比他的官大多了。”

    “噢?”林白仔细再看,也觉字里行间却有些不凡之气。

    窗外,夜色下的西蒙已经再一次醒来了,五彩的霓虹灯将她打扮得分外妖绕。她打开窗,冷风即刻灌窗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胸腔立刻变冷了变硬了,仿佛里面横了一把冰冷的刀。

    白鹭娱乐城内,SPA室灯光莹柔,弥散着熏衣草的香气。池子里,温热的水气氤氲地向上蒸腾,水面有艳红的玫瑰花瓣像小舟一样的荡漾,熏衣香草米粒一样的骨朵在水里升沉。

    林白舒服地躺在温香的池子里,此刻她才感到了那一路的疲惫。

    林霜进来了,身上水淋淋,光溜溜的,乳房跟着脚步的节奏欢快地扑腾,皮肤更细得像透明的瓷。林霜雪白的双膝伸进了暖池。柔滑的身体在池子里如一条徜徉的欢快的鱼。水湿润了她的发梢,一片嫣红的玫瑰花瓣附上了她白皙的颜面。

    真美,林白忍不住在心里夸赞了一声。可当年,刚刚走出监狱的她完全是一只瘦弱的苍白的伤痕累累的幼鸟,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肮脏的角落……

    多少年过去了?在自己精心培育下,如今这只瘦弱的小鸟已经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一只有着颀长颈项的肥美的白天鹅。多么美啊,然而,这一切都将很快离她远去。林白无限感慨,也无限沮丧。此刻,她耳朵里全是医院手术器械和器械盘相互触撞的哐啷声。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她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终于死了,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她做了一个手术,这个手术使她作为女人的一生彻底终结,而且,医生一再向她发出警告,如果不进行彻底的放、化疗,那么,癌细胞随时会卷土重来,那时候,它要的不仅仅是她的子宫,而是她的命!——她就要死了,可她为自己设计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如果可以,她想问问天,如此残忍的安排到底为什么?

    飘漫在SPA室内妖妖袅袅的水气带着温暖和诱惑的芳香,渗透着林白苦涩混杂的记忆。林霜从水里钻出来,脸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掉落在水池里。水声哗哗。林白重新睁开眼睛。蒸腾的雾霭之下,雪白修长的两个肉体像两条蛇。林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暖池里想到这种冷血的动物,很多次,哪怕在梦里,她也经常梦见它,而后被它的冷意惊醒。方桂枝。她又想起了那个名字。

    SPA室里寂然无声。林霜知道此刻林白正在想什么。她把身体再次缓缓沉没在水中,憋了好长好长一口气后,浮上来了说:“梁肖北在医院,是个医生也是个院长,医院要改制,我已经和蒙海区政府接上了头。方桂枝的女儿梁肖南在农行做职员,好像还没男朋友。你的舅舅梁远航,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了。目前没有江云的消息。”

    香池里水波骤兴。“那么,她呢?她呢?!”林白急切地。

    “……”

    “这么说,她——真的死了。”她的身体又颓然瘫倒在池壁上。和多年的预感一样,这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疯了的却是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了!

    “不,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十多年前,她就失踪了。”

    失踪?!

    林白无限悲伤。她浸没在暖池里的身体无力地浮起来,白白的肚皮在水面上一漂一漂的,像一条翻白的垂死的鱼。林霜看见了白肚皮上“蓝色妖姬”伸出一对鬼魅的翅膀在水面上挣扎,她再次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林白腹部巨大经过纹绣的疤痕,她仍然忍不住会发出低低的惊叫!——那么大的一块疤,增生的肉芽是暗紫色的,借着隆突的纹路,它的主人为它精心绣嵌了黯黯的金蓝色,那诡异的色彩使得整块疤痕赫然如一只神秘活泛的大蝴蝶在她洁白细腻的胴体上呈现着蛊惑与鬼魅,而腹部中央,整过形的肚脐仿佛一只小兽的眼睛,怒目独睁。

    “霜,你在看着我吧?看着我肚皮吧?”林白的嘴角挂上了残忍的笑意,“我得感谢它啊,感谢方桂枝。有多少男人,是冲着它,才来花钱作践我的,你一定想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吧?——会的,今后你会知道的……”

    入夜。白鹭对面酒吧的巨型霓虹灯广告牌刺目招摇: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在大酒盅里,跌下去又弹起来,弹起来又跌下去,酒盅里,艳红如血的液体在她腰肢间四处飞溅。广告牌下,有两个男人站着愣看,一高一矮,猥亵的样子。林霜立刻想到了那个男人——她的父亲,那个能当着她母亲的面扒光了她衣服的……禽兽父亲!他死了,她在他的酒杯里下了毒,她杀了他!她是个杀人犯!她的思维立刻短路了,眼眶因为痉挛而涩痛。她的手指开始对压,骨节“喀喀”作响,这个充满杀气的林霜,西蒙恐怕没有人也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你能告诉我,每当你的手指这样合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吗?”林白没有抬头,一心一意地吃着一份意大利炒面问。那声音要不是熟悉,林霜几乎怀疑是从头顶的天幕里发出来的。“你怎么从来也不问我为什么坐牢呢?整整五年。”她答非所问,神情仿佛在千年不醒的沉重的噩梦里穿越。

    林白顿了一下。这个时候,她面前坐着的分明是另一个林霜,苍白,深邃,冷血。“你信吗?你总是给我一个错觉。”

    “错觉?怎么说。”

    “不知道。你复杂,多变。常常——”林白似乎在选择措辞,但是和往常一样,她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她只得说,“说不清。——不过,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缘分的,或者,前世原本就是一个人。第一次看到衣衫褴褛缩在雨里的你,我就有感觉。我觉得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林白把最后几条面送进嘴里,话锋一转,“方桂枝的儿子,最近怎么样了呢?”

    林霜已经习惯了她们之间思路跳跃的谈话,接上话题说:“医院要改制。根据我的直觉,我们的机会来了。”

    林白看了林霜一眼,没有说话。

    “你在新加坡呆久了,对改制这个词估计陌生。医疗市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市场。在中国,医疗严格的意义上说不能算是完全意义的市场,一旦盲目推向市场,必然会引发种种混乱。而这种失去秩序的混乱,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林霜自负地笑笑,继续说,“……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嘛?”

    “饥饿的医生,比老虎更可怕。”

    林霜自问自答。林白听着,默不作声。

    “梁远航墓地已经找到了。”林霜想起来了,轻声说。

    林白仍然不作声,一口一口抿着盏里的玫瑰花露,好像这露不是水做的,需要她用红红的唇和白白的牙,揉了又切,切了又揉,才能够吞下喉咙。

    “老天,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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