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焕州城关。
此刻日轮下半,天际染了寂寞,寂寞染在行人之颜上。
守关之人,见来者沐浴于霞阳下。
封云鸿行在前头,揽起蓑衣,亮出官府令牌。
铮亮。
且后,浪人提马昂首,甚是不屑给这小小人物一个眼神。
那守关人又哪看得见,浪人眼眉流转的火烬。
放行之后,再入城内。押狩顿然有种恍惚感,是他与森女一并入道的时分。彼时是夜色星辉烟火色,此刻是斜阳倒影蓦然响。
何其孤寂的街。
尚不识路,押狩纵然不敢太过嚣张,也不能提升行进速度。
封云鸿这般慢速,固有他的道理。
行了未几里,缇骑吁声勒马停了下来。
缇骑下马来,走向一个城墙脚下的酒家,这酒家的客都归家去了,而他尚未收摊之意。
“两位大爷,尝尝桔子酒吗?”
酒家还在檐下未出,只闻马蹄声如此道。
店内酒香四溢,倘似流水飘杏,这小酒肆营生倒不错。
缇骑道:“来两杯,顺便把这位浪人的酒葫芦满上。”
酒家本未注意来客,但一听是浪人,两股战战,摘下小毛毡帽,把葫芦接过去。
缇骑坐了下来。
马鬃上的押狩此刻睥睨着他,猜不透这官府狗生的算盘。
他下马来,坐在封云鸿的侧旁。
“你叫我快马加鞭,”押狩道,“却此刻叫我停下。”
“这里的酒,你定会欢喜的。”
押狩举筷子挑着黄豆吃食,封云鸿摩挲着剑柄的流苏。
酒家把一古坛老酿抱来,只因这来客不凡。
又携来两圆瓷碗,为二位斟上,只是这老茧盘虬的手掌却哆哆嗦嗦。
浪人把这老头的手攀住,才让酒不洒出碗口。
斟完酒罢,他立刻小跑退回了阴翳,去拾掇板凳。
浪人仰天长饮,橘色夕照下的美酒如透山泉晶莹玲珑。
他好美酒,故喉口与胃袋一阵沁凉,此意妙哉!
“是好酒,泉的甜,桔的盐。”
缇骑也提起碗口作饮。
“有人在跟踪我们。”
碗面遮住了缇骑的口,但浪人听得也清清楚楚,不自觉的哽喉。
两人一饮罢,押狩再提酒坛,两个碗口续满了。
二人再提作饮,押狩问:
“你确定吗?”
“我确定。”
“是千雪姬吗?”
“有可能。”
两人又一饮而下,此回由缇骑斟酒。
碗口再遮住他们的嘴,外人看来不过是二位久别的挚友把酒叙衷肠。
却唯有淙淙入喉的甜酒知晓彼此的面色凝重。
“我没有嗅到她的味道。”押狩说。
“我却感觉到了。”
见识了眼前缇骑非同凡人,也不能多加怀疑。
“接下来怎么办?”
“见机行事。”
封云鸿把碗放下,正在点数银两。
酒家从里跑出,手里正在给酒葫芦塞上塞子。
“不要钱!不要钱的!”
纵观大陆,浪人吃酒就没有要讨钱的说法。
押狩接过酒葫芦别在腰间,踩着镫上了马。
缇骑也顺遂酒家的意思,也没付钱,二人就离去了。
“待会儿审问的事,由我做主张,你在一旁听就好。”
“怎么?”押狩哂笑,“你怕我一拳打死他。”
封云鸿沉默不语。
押狩业已冷静下来,也多亏了那酒。
眼帘前,缇骑的蓑衣被风轻抚。
那锐利的眸匿在斗笠的影子中,但瞳孔泉潭映月般照着残阳余晖。
孤。
此人是孤的化身。
他适才叫自己下马才告知有人跟踪,以碗遮口正是防人群之中的跟踪者看清口语。
这位褐衣缇骑,浪人发觉自己无法看透。
因为缇骑负过的伤,流过的血,没人能懂。
把一个灵魂被痛苦掩埋在雪絮之中,撕扯喉咙的绝望,呐喊。
没人能懂的。
斜阳。云烟晕。
官府衙内。
浪人在前,缇骑在后,踏过衙门的槛口。
纵整个焕州城都知道了浪人的妖刀被盗,可衙役衙内见浪人在这里随意出入,也不敢阻拦。
这便是嚣张。
嚣张之至,便是无人能阻。
缇骑把斗笠檐压低,毕竟也怕人嚼舌。
“那个独眼龙在哪?”押狩把掌在厅上板桌上怒拍一气,震得横裂两瓣。
“里厢……里厢……”
官老爷捧着乌纱帽,手势向里招。
赶紧拽一个小衙役,给这二位爷带路。
押狩和封云鸿跟在衙役之后,穿过游廊,下到地下监牢。
这里臭气熏天,又密不透风,蚊蝇恣肆,又有囚犯嘤嘤呀呀得叫唤。
闹得押狩心神不安宁。
一个小狱卒,见有人来,面容黯淡也不清晰。
“谁人来了?”
“你大爷!”
“我才是你大爷!”
那人逐渐靠近,年青狱卒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浪人拳上筋血燃燃,一股火气灼得狱卒嘴角瘪气。
“带我去找那个独眼龙。”
“好好好……”
这狱卒又唯唯诺诺,领他们去到角隅的铁笼房,下了锁。
封云鸿给他使了个眼神,浪人便在狱卒的屁股上蹬一脚,叫他滚蛋。
浪人再转过身来,独眼龙衣着褴褛,躺在枯黄稻草上安逸,大腿上的疤痕依稀可辨。
透过那荒芜乱发,独眼仍直视着浪人。
不惧。
封云鸿把斗笠解下。
“现在,我说,你答。”
“我要是不然呢?”
这笼中鸟桀骜依然。
押狩把脚狠狠踏在他的大腿之上,倏忽惨叫声便割破了窠臼的混浊空气。
缇骑接着道:
“你们此行有没有看见一个特殊的女人?”
“女人很多,妓院就有很多。”
“你是个汉子,但你再嚼口舌,我也会对你不客气。”
封云鸿正是以云淡风轻傍花随柳之口说出这话,威慑却有了百分。
押狩斜颐栋楹颐腮,瞵眈着。
封云鸿接着道:“约莫四日前的落暮,你们当时到了驿站,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和一个憨实的老板,对否?”
“是。”
“但是突然,你们发现,那个老板娘不见了。”
“是。”
“你们怀疑这女人是去给那远走的森女与浪人报信。”
“是。”
“于是你们便出去追杀,看见了那个老板娘了吗?”
“看见了,她奔往竹林,正是他们的后尘。”
一切都印证着缇骑的推理,滴水不漏。
“你们追上那个老板娘了吗?”
“没有。她不见了。”
押狩从楹旁站正,封云鸿面容依旧淡若流云。
“你且说详细点。”
“我们紧跟着她进入树林,入了林后,还能依稀看见她往密林处飞,可再近了,就见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是说,她突然不见了?”封云鸿道。
“是。”
押狩破了缇骑的诫,发了问:“这么说来,人不是你们杀的?”
独眼人遭杀神一瞪眼,伤口又隐隐作痛。
“我们当时再往前走,就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里还有一块青色玉珏。”
押狩看了眼腕上的玉珏,幻想它染着徐娘的血。
“我们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独眼龙接着道,“有可能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也不排除她赶到了焕州城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便速速回到驿站,把那个老板做掉,再火速赶完焕州城。”
封云鸿伸手打住,道:“你方才说,你们认为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为何生此念想?”
独眼龙眼睑上挑,竹林之景晃似生在眼前。
“因为,那个竹林里,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
“此话怎讲?”
他眼中的混沌,像香薷燃尽的死灰。
“就仿佛一个猎人精心布置的大网,要捕捉一只老鼠。好在我们就止在了机关几寸之外,若再要向前……
“那里就会,变成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