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堕谜云

作者:风见鷄 | 发布时间:2018-09-25 23:57 |字数:2479

    入焕州城关。

    此刻日轮下半,天际染了寂寞,寂寞染在行人之颜上。

    守关之人,见来者沐浴于霞阳下。

    封云鸿行在前头,揽起蓑衣,亮出官府令牌。

    铮亮。

    且后,浪人提马昂首,甚是不屑给这小小人物一个眼神。

    那守关人又哪看得见,浪人眼眉流转的火烬。

    放行之后,再入城内。押狩顿然有种恍惚感,是他与森女一并入道的时分。彼时是夜色星辉烟火色,此刻是斜阳倒影蓦然响。

    何其孤寂的街。

    尚不识路,押狩纵然不敢太过嚣张,也不能提升行进速度。

    封云鸿这般慢速,固有他的道理。

    行了未几里,缇骑吁声勒马停了下来。

    缇骑下马来,走向一个城墙脚下的酒家,这酒家的客都归家去了,而他尚未收摊之意。

    “两位大爷,尝尝桔子酒吗?”

    酒家还在檐下未出,只闻马蹄声如此道。

    店内酒香四溢,倘似流水飘杏,这小酒肆营生倒不错。

    缇骑道:“来两杯,顺便把这位浪人的酒葫芦满上。”

    酒家本未注意来客,但一听是浪人,两股战战,摘下小毛毡帽,把葫芦接过去。

    缇骑坐了下来。

    马鬃上的押狩此刻睥睨着他,猜不透这官府狗生的算盘。

    他下马来,坐在封云鸿的侧旁。

    “你叫我快马加鞭,”押狩道,“却此刻叫我停下。”

    “这里的酒,你定会欢喜的。”

    押狩举筷子挑着黄豆吃食,封云鸿摩挲着剑柄的流苏。

    酒家把一古坛老酿抱来,只因这来客不凡。

    又携来两圆瓷碗,为二位斟上,只是这老茧盘虬的手掌却哆哆嗦嗦。

    浪人把这老头的手攀住,才让酒不洒出碗口。

    斟完酒罢,他立刻小跑退回了阴翳,去拾掇板凳。

    浪人仰天长饮,橘色夕照下的美酒如透山泉晶莹玲珑。

    他好美酒,故喉口与胃袋一阵沁凉,此意妙哉!

    “是好酒,泉的甜,桔的盐。”

    缇骑也提起碗口作饮。

    “有人在跟踪我们。”

    碗面遮住了缇骑的口,但浪人听得也清清楚楚,不自觉的哽喉。

    两人一饮罢,押狩再提酒坛,两个碗口续满了。

    二人再提作饮,押狩问:

    “你确定吗?”

    “我确定。”

    “是千雪姬吗?”

    “有可能。”

    两人又一饮而下,此回由缇骑斟酒。

    碗口再遮住他们的嘴,外人看来不过是二位久别的挚友把酒叙衷肠。

    却唯有淙淙入喉的甜酒知晓彼此的面色凝重。

    “我没有嗅到她的味道。”押狩说。

    “我却感觉到了。”

    见识了眼前缇骑非同凡人,也不能多加怀疑。

    “接下来怎么办?”

    “见机行事。”

    封云鸿把碗放下,正在点数银两。

    酒家从里跑出,手里正在给酒葫芦塞上塞子。

    “不要钱!不要钱的!”

    纵观大陆,浪人吃酒就没有要讨钱的说法。

    押狩接过酒葫芦别在腰间,踩着镫上了马。

    缇骑也顺遂酒家的意思,也没付钱,二人就离去了。

    “待会儿审问的事,由我做主张,你在一旁听就好。”

    “怎么?”押狩哂笑,“你怕我一拳打死他。”

    封云鸿沉默不语。

    押狩业已冷静下来,也多亏了那酒。

    眼帘前,缇骑的蓑衣被风轻抚。

    那锐利的眸匿在斗笠的影子中,但瞳孔泉潭映月般照着残阳余晖。

    孤。

    此人是孤的化身。

    他适才叫自己下马才告知有人跟踪,以碗遮口正是防人群之中的跟踪者看清口语。

    这位褐衣缇骑,浪人发觉自己无法看透。

    因为缇骑负过的伤,流过的血,没人能懂。

    把一个灵魂被痛苦掩埋在雪絮之中,撕扯喉咙的绝望,呐喊。

    没人能懂的。

    斜阳。云烟晕。

    官府衙内。

    浪人在前,缇骑在后,踏过衙门的槛口。

    纵整个焕州城都知道了浪人的妖刀被盗,可衙役衙内见浪人在这里随意出入,也不敢阻拦。

    这便是嚣张。

    嚣张之至,便是无人能阻。

    缇骑把斗笠檐压低,毕竟也怕人嚼舌。

    “那个独眼龙在哪?”押狩把掌在厅上板桌上怒拍一气,震得横裂两瓣。

    “里厢……里厢……”

    官老爷捧着乌纱帽,手势向里招。

    赶紧拽一个小衙役,给这二位爷带路。

    押狩和封云鸿跟在衙役之后,穿过游廊,下到地下监牢。

    这里臭气熏天,又密不透风,蚊蝇恣肆,又有囚犯嘤嘤呀呀得叫唤。

    闹得押狩心神不安宁。

    一个小狱卒,见有人来,面容黯淡也不清晰。

    “谁人来了?”

    “你大爷!”

    “我才是你大爷!”

    那人逐渐靠近,年青狱卒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浪人拳上筋血燃燃,一股火气灼得狱卒嘴角瘪气。

    “带我去找那个独眼龙。”

    “好好好……”

    这狱卒又唯唯诺诺,领他们去到角隅的铁笼房,下了锁。

    封云鸿给他使了个眼神,浪人便在狱卒的屁股上蹬一脚,叫他滚蛋。

    浪人再转过身来,独眼龙衣着褴褛,躺在枯黄稻草上安逸,大腿上的疤痕依稀可辨。

    透过那荒芜乱发,独眼仍直视着浪人。

    不惧。

    封云鸿把斗笠解下。

    “现在,我说,你答。”

    “我要是不然呢?”

    这笼中鸟桀骜依然。

    押狩把脚狠狠踏在他的大腿之上,倏忽惨叫声便割破了窠臼的混浊空气。

    缇骑接着道:

    “你们此行有没有看见一个特殊的女人?”

    “女人很多,妓院就有很多。”

    “你是个汉子,但你再嚼口舌,我也会对你不客气。”

    封云鸿正是以云淡风轻傍花随柳之口说出这话,威慑却有了百分。

    押狩斜颐栋楹颐腮,瞵眈着。

    封云鸿接着道:“约莫四日前的落暮,你们当时到了驿站,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和一个憨实的老板,对否?”

    “是。”

    “但是突然,你们发现,那个老板娘不见了。”

    “是。”

    “你们怀疑这女人是去给那远走的森女与浪人报信。”

    “是。”

    “于是你们便出去追杀,看见了那个老板娘了吗?”

    “看见了,她奔往竹林,正是他们的后尘。”

    一切都印证着缇骑的推理,滴水不漏。

    “你们追上那个老板娘了吗?”

    “没有。她不见了。”

    押狩从楹旁站正,封云鸿面容依旧淡若流云。

    “你且说详细点。”

    “我们紧跟着她进入树林,入了林后,还能依稀看见她往密林处飞,可再近了,就见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是说,她突然不见了?”封云鸿道。

    “是。”

    押狩破了缇骑的诫,发了问:“这么说来,人不是你们杀的?”

    独眼人遭杀神一瞪眼,伤口又隐隐作痛。

    “我们当时再往前走,就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里还有一块青色玉珏。”

    押狩看了眼腕上的玉珏,幻想它染着徐娘的血。

    “我们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独眼龙接着道,“有可能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也不排除她赶到了焕州城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便速速回到驿站,把那个老板做掉,再火速赶完焕州城。”

    封云鸿伸手打住,道:“你方才说,你们认为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为何生此念想?”

    独眼龙眼睑上挑,竹林之景晃似生在眼前。

    “因为,那个竹林里,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

    “此话怎讲?”

    他眼中的混沌,像香薷燃尽的死灰。

    “就仿佛一个猎人精心布置的大网,要捕捉一只老鼠。好在我们就止在了机关几寸之外,若再要向前……

    “那里就会,变成血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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